当地时间3月6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欧盟峰会上发言时透露,乌克兰和美国代表团已经恢复正常工作,并将于下周在中东地区举行高级别会晤。
据多家美国媒体报道,泽连斯基本人,以及总统办公室主任、被戏称为“乌克兰第二总统”的叶尔马克将率领乌克兰代表团参加。美国方面,参加此前美俄高级别会晤的国务卿鲁比奥、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华尔兹、总统中东事务特使维特科夫,将全部出席。
和此前美俄谈判“未触及停火具体问题”不同,维特科夫对外透露,美乌首次高级别会晤,将聚焦“制定和平协议和初步停火的框架”。会议可能最快在3月11日举行。如果一切顺利,美国可能恢复对乌军事支持,泽连斯基也将有机会第二次和特朗普会面。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泽连斯基宣布这一“积极消息”前不久,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也对外披露,美俄谈判“进展顺利”。这似乎呼应了特朗普3月4日晚在国会演讲中表达的信息:特朗普确信俄罗斯“已经准备好实现和平”。
考虑到美俄接触的进度,分析多认为,即将举行的美乌高级别会晤,事实上将是俄、乌双方停火条件的第一次间接交锋,美方则将据此评估交战双方真实立场的差距,以判断特朗普的“百日和平”能否实现。
对于和平目标,美国总统似乎越来越感到焦虑。在反复威胁乌克兰后,他在3月7日也威胁要对俄罗斯进行大规模制裁。“俄罗斯和乌克兰,现在就加入谈判,否则就太迟了。谢谢!”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写道。
但是,无论是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近日重申的“和平条件”,还是泽连斯基3月4日提出的“局部停火”框架,都只是“各说各话”。到底哪些方案真的可能被拿到“主谈判桌”上讨论?3月5日,瑞士主要安全智库日内瓦安全政策中心发布了由“全球知名停火专家”共同为俄乌停火撰写的“停火工具包”报告,提出了一系列可能得到美俄政策界初步认可的措施。
据路透社等媒体报道,自特朗普赢得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以来,美俄双方一致通过瑞士的“秘密渠道”,就乌克兰危机进行非正式讨论。据德国《图片报》等媒体3月的最新报道,特朗普团队的核心成员不仅知悉讨论进展,总统特使理查德·格雷内尔还多次亲自前往瑞士,并和俄方初步敲定了通过“北溪2号”管道向德国输送俄罗斯天然气的新计划。
近日,日内瓦安全政策中心主任、欧洲安全组织(OSCE)前秘书长托马斯·格雷明格就俄乌停火谈判的进展和可能方案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他透露,目前瑞士在二轨外交方面的工作“非常成功”。
格雷明格是俄乌之间最资深的“国际调解者”。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及顿巴斯战争爆发时,时任欧安组织常设理事会主席的格雷明格推动了停火谈判及由欧安组织派遣乌克兰监督团的和平方案落地。2017年到2020年,他担任欧安组织秘书长,维持了顿巴斯地区的总体和平。目前,格雷明格依然是相关安全对话的深度参与者。
格雷明格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目前两个最有可能的“安全保障”方案,分别是“延期加入北约”(NATO Moratorium)和“刺猬模式”。至于目前被广泛提及的欧洲维和部队,格雷明格直言,这个构想没有威慑力,只是停火监督措施。
他还强调,即使俄乌能实现停火,由于俄罗斯和欧洲之间没有互信,双方可能被迫维持基于“相互威慑”的不稳定安全秩序,冲突风险依然很高。
2月28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特朗普、万斯与泽连斯基在白宫会晤。
谈判还没有真正开始?
《中国新闻周刊》:2025年2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分别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直接对话,引发很多争议。你如何评价特朗普的“和平计划”?他为何会做出震惊盟友的表态?
格雷明格:首先,目前我们还没有看到真正的“和平计划”。美国和俄罗斯之间重新开始了官方沟通,这是非常积极和重要的进展。但是,只有在真正的谈判开始后,我们才能真正了解美国的立场。在目前这个阶段,我们应当对所有发言都保持谨慎和冷静。
如你所说,通常而言,我们会在双方准备开始谈判前听到他们的“最高立场”,然后他们会慢慢做出让步。目前,我们听到了俄罗斯方面一直坚持的“最高立场”。而美国方面,特朗普一直在表达针对俄方立场的开放态度,包括对于乌克兰而言至关重要的安全保障问题。这在传统外交中并不常见。
但我想,我们可能必须习惯特朗普具有挑衅性乃至破坏性的谈判方式。看起来,他似乎想通过这些发声试探对方的反应,然后决定是开始谈判还是坚持威慑的立场。所以,其他各方目前不应当对美方的言论做出过度反应和解释。
另一方面,因为特朗普坚持要迅速实现停火,他给自己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我们将会看到,俄罗斯方面可能利用特朗普的这种紧迫感,以在两国领导人正式会晤之前尽可能在谈判中获得美方更大的让步。
但总的来说,这将是一次艰难而复杂的谈判,涉及不同层面的冲突和对抗,包括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冲突,俄罗斯与欧洲之间的对抗,以及俄罗斯与美国的关系。不同层面的冲突对抗之间存在联系,但谈判者将需要找到能够解决不同层面问题的不同谈判形式。美国国务卿鲁比奥也强调,谈判还没有真正开始,未来,当谈论停火、谈论重建欧洲安全秩序时,乌克兰人和欧洲人会坐到谈判桌前。
《中国新闻周刊》:如你所言,俄罗斯近期多次陈述了他们的“最高立场”。有些观点猜测,谈判可能很快因为美俄之间的分歧无法缩小而破裂,战争甚至可能进一步升级。你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格雷明格:和刚才我们对美方的预测一样,只有当开始谈判后,我们才能了解俄罗斯的真实立场。现在,我不会排除俄罗斯表现出妥协和开启全方面谈判的可能性。只是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一点。
刚才我们谈到了特朗普给自己施加的紧迫压力,这也存在风险。一些人认为,未来几个月,如果美国政府对于谈判缺乏进展感到不耐烦,特朗普的政策可能会转向,这可能让乌克兰获得更大的军事支持,也可能导致俄罗斯和北约之间冲突升级的风险增加。我认为这确实是不能被排除的情况。希望各方都能理性行事,让这一幕不会在未来半年成真。
托马斯·格雷明格。图/受访者提供
“欧洲维和部队”并非安全保障措施
《中国新闻周刊》:在和特朗普的会晤中,即使已经引起特朗普的不满,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还是一直强调,乌克兰必须在停火开始前得到某种安全保障。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安全保障方案足以保证乌克兰未来的安全,同时也能被俄罗斯接受?
格雷明格:实现切实的,而不是像1994年《布达佩斯安全保障备忘录》那样无用的安全保障,对乌克兰而言是至关重要的。而且,在坐上谈判桌前,乌克兰能得到的安全保障越多,乌克兰就越能在谈判中取得一个更好的位置。
具体而言,目前我主要看到了两个安全保障选项,并且二者相互关联。首先是北约成员国资格问题。这对俄罗斯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但目前仍然是乌克兰最喜欢的选项。
多年来,我一直提到的一个可能的长期解决方案是“延期加入北约”(NATO Moratorium)。也就是说,将乌克兰未来能否加入北约,与俄罗斯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只要俄罗斯对乌克兰保持友好,乌克兰就不会加入北约。反之,如果俄罗斯再次变得咄咄逼人,乌克兰将被允许加入北约。据我所知,这也是刚刚结束的2025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讨论的一个选择。
这是安全保障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继续巩固乌克兰已经签署的所有双边安全保障协议。自2023年北约维尔纽斯峰会以来,乌克兰已经和西方盟友签署了20多个双边安全安排,其中一些非常全面。
目前,乌克兰倾向于和美国也达成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安全保障安排。这可能是行不通的。但我们可以巩固所有现有的双边安排,直至让乌克兰达成所谓的“以色列模式”或“刺猬模式”,这意味着向乌克兰提供一定程度的武器,使他们足以阻止俄罗斯未来可能采取的进攻行动。
《中国新闻周刊》:你没有提到“欧洲维和部队”,你是觉得这不可能实现吗?
格雷明格:欧洲维和部队是一种停火监督措施,而不是能威慑敌国的安全保障措施。你必须完全区分这两个不同的事物,停火监督部队永远不可能预防未来来自某一国家的大规模军事进攻,但它有助于稳定和维持停火,排除小的干扰。在这个层面上,我不排除欧洲维和部队成为一种监督可能发生的俄乌停火的可能选项。但各方必须就哪些国家可以参与维和部队达成一致。
事实上,从2014年到2022年,欧洲安全组织等机构对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停火监督措施就是成功的。8年时间里,这些监督措施稳定了局势,为冲突方提供了许多解决冲突的机会。不幸的是,各方没有利用这些机会。最终发生的战争,已经超出了任何停火监督措施可以控制的范畴。
2月19日,北约士兵在罗马尼亚东部举行“稳固飞镖2025”演习。图/视觉中国
欧洲安全秩序需要“护栏”
《中国新闻周刊》:在和泽连斯基举行会晤时,特朗普多次威胁称“没有美国的军事支持,乌克兰坚持不了两周”。进入实质性的谈判进程后,如果泽连斯基始终无法做出让特朗普满意的让步,如果特朗普真的切断对乌克兰的军事支持,欧洲是否有能力单独支持乌克兰继续在战场上对抗俄罗斯?
格雷明格:首先,目前我仍然认为,美国完全停止对乌克兰的军事支持,切断强大的、在过去3年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跨大西洋同盟,是一种非常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其次,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外界不应低估乌克兰和欧洲的能力。短期内,乌克兰的国防力量可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但欧洲已经做出了坚定承诺,不会让乌克兰输掉和俄罗斯的这场战争,因为这关系重大,关系到保护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原则,也关系到:如果允许俄罗斯赢得战争,那么下一个欧洲国家成为俄罗斯的目标,可能只是时间问题。这种恐惧心理在欧洲是普遍存在的。
我认为,俄罗斯需要认真对待欧洲感知到的威胁,全球其他地方的人们也应当注意。我不确定欧洲以外的人,是否真正理解欧洲对于俄罗斯在2022年2月24日之后的攻击行为的真正看法。
《中国新闻周刊》:俄乌冲突已经持续三年,俄罗斯也未能控制乌克兰的大多数领土,欧洲真的有必要担心俄罗斯对更多欧洲国家采取军事行动吗?
格雷明格: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观点,也是我经常提及的一点。相反的立场则是,你的观点在短期内是正确的,但我们难以预测中长期。俄罗斯难以立刻从这场战争中恢复,这意味着它暂时没有能力与另一个国家较量。但一旦俄罗斯恢复了其能力,人们会担心俄罗斯可能再次尝试同样的战争战略。
《中国新闻周刊》:听起来,即使当前的战争结束,俄罗斯和西方之间仍然没有基本的互信,双方可能继续提高威慑能力。这是否意味着,即使停火协议达成,俄罗斯和西方升级对抗的可能性依然在增加?
格雷明格:你的假设是有道理的。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在停火协议达成、冲突冻结之后,整个欧洲继续存在深刻的分歧,这种分歧将带来不稳定和潜在的战争风险。特别是,俄罗斯和北约之间的地理空间仍将存在很大的争议,这涉及摩尔多瓦、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等国。很可能的情况是,各方会采取措施来稳定秩序,而这将是一种以相互威慑为主的秩序。
我认为,如果我们进入一个以威慑为主导的欧洲安全秩序,我们应当重新引入一些重要的冲突管控措施。有些人认为威慑本身就是稳定的,其实不然。从冷战初期到古巴导弹危机,都让我们看到了这种秩序的不稳定性。只有到冷战后期,各方同意建立危机沟通渠道等“护栏”,才稳定了严重分裂的欧洲大陆。历史经验值得借鉴。
从中长期的视角看,我们应当保持雄心勃勃的愿景。短期内,欧洲安全秩序的主要目标可能是进一步抵御俄罗斯的攻击。但从中长期来看,重构欧洲安全秩序,应当是重新回到与俄罗斯的合作,而不是和俄罗斯对抗。我们的雄心应当是将欧洲最大的国家重新纳入共同的秩序,当然前提是俄罗斯的政策也将有相应的变化。
3月2日,英国首相斯塔默(前左)、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前右)等参加乌克兰问题伦敦峰会。图/视觉中国
“调停方”能做什么?
《中国新闻周刊》:近年来,瑞士希望在战争中扮演调停者的角色,并作为东道国举行了乌克兰问题国际峰会。据路透社报道,在正式谈判前,美俄先在瑞士进行了长达数月的非正式接触。现在,美俄直接谈判已经开始,瑞士将如何进一步推动和平实现?瑞士如何与中国等其他“和平推动者”一起促进这一目标的实现?
格雷明格:首先我们要认清一点,俄乌战争是一个大国和一个中等强国之间的冲突。在这样的冲突中,冲突方通常不会接受典型的“调停方”出现。过去几年我们看到的是,部分国家基于自身的特定优势,为冲突双方提供协助。
比如,土耳其作为一个与俄罗斯、乌克兰都关系良好的地区大国,在2022年4月到5月为俄乌双方在伊斯坦布尔会谈提供了平台。卡塔尔、沙特阿拉伯等国家,在战俘交换谈判中做出了贡献。这些行动提供了重要的协助服务,但并不真的构成冲突调解。
从这个意义上说,像瑞士、挪威这样的国家,在世界其他地区拥有调停冲突的经验,但难以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发挥同样的作用。然而,基于之后的谈判情况,我认为致力于推动和平的国家,都有办法和空间,在具体问题或特定时刻做出多样的贡献。比如,为特定的谈判话题创造平台,推动关于安全保障措施的讨论,参与监督停火等。
2026年,瑞士将担任欧洲安全组织的主席国。如果谈判出现积极的进展,欧安组织很可能在监督停火方面处于有利地位。欧安组织目前是两极化的,被排除在冲突管理之外的,但我不会排除出现积极转变的可能性,毕竟这是该地区唯一一个包容性的安全组织。此外,如你提到的,二轨外交的非正式对话平台,可以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瑞士在这方面的工作非常成功。
我认为中国可以为促进俄乌和谈做出很大贡献。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之前和期间,我也听到中国专家说中国可以为停火监督发挥作用。我认为,在未来某个时候,中国也可能为在欧洲范围内提供安全保障做出贡献。
发于2025.3.10总第1178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格雷明格:乌克兰能获得何种安全保障?
记者:曹然
编辑:徐方清